——寻踪黄培墓
赤日当空,炎光如灼,闷热的夏日午后,徜徉在狼藉的断垣废壁中,踱步行走,寻觅搜求,期待着奇遇。这是一个行进在城市化改造中的村庄,居民多搬出租住,成片屋宇已然摧塌,街巷里瓦砾委地,行走艰难。掘土机轰鸣声响传来,昭示着不久后此处将耸起幢幢高楼刺空。340年历史的村庄在拆除,古迹旧踪,一切的旧日记忆,很快会被现代化疾驰的转轮碾压得杳然无痕。
小水清沟村改建消息传来,触动了潜藏多年的心结。地方文献有载,村子近处葬着一位明清易代之际壮怀激烈、从容赴死的义士——康熙年间北方最大文字狱的遇难者——即墨诗人黄培。坐落是处的黄培墓不为人知,难觅所在,一旦城中村改造,它将淹没在闹市里无迹可求。
少小时居即墨乡间,乡党老人谈古话语里,闻知了文字狱的点滴,惊悚的心里满是疑惑。长成后,年逾不惑,史籍发探资料积累中,明晰了案件始末,亦知晓了案主黄培的大节大义。
黄培一案祸起诗文,作诗而殒命,可有谁知,其出身原非文人,本色亦非诗人。带来祸端的诗集《含章馆诗集》中,其秭丈前明举人山左诗社领袖宋继澄序言,黄培50岁时始作诗。黄培(1604——1669),明兵部尚书黄嘉善嫡孙,16岁入朝班,蒙荫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后升提督街道,20余年侍于明末两朝君王身侧,若非甲申易代之变,一介武职,正值壮年,为上恩遇,结社吟诗之行,怕有不为吧!
皇帝煤山上驾,黄培本欲殉节从行,奈何母丧在身,灵柩归行故里,因而苟活,使妾安氏自缢,葬母后,自己再完大节。迢迢归乡,葬母事毕,托孤族叔,便欲长往赴死。族党众人阻拦劝言,君子举必当会、死必当所,此时之为不得机、不得所,欲宽缓他一时念想。黄培思量后,暂缓弃生之念,自此息交绝游,不问家事世情。为释怀游崂山,八仙墩处得墨色大石,赞其坚性可嘉,运抵家中,树于书斋,称之“丈石”,斋因名“丈石斋”,日与大石为偶,读书吟颂,姑且托身世间。
或许正是此时,诗歌走入居常生活,成为他情绪疏泄的选择。自不惑至知天命,10年闲居只在一瞬,然而对于旧朝故主的思念情怀,却并无随天地运旋而日渐暗淡。为消胸中块垒,50岁后黄培操笔作诗,与乡里明际旧官遗民交游唱和。又过10年,攒诗200余首,康熙元年(1662)刊刻成册,名《含章馆诗集》,分赠诸友。
也许冥冥中确有定数,大事奇遇临身,必有诸多因缘凑巧。使朝野震动,黄培殒命,200余人涉案的,正是这部《含章馆诗集》,它成了屑小奸人的发难之据。事起黄培妻弟之堂弟蓝浦,黄子与蓝子争执互骂,蓝浦护子意气用事,不顾蓝黄世谊,寻章摘句诗集,攻讦黄培“顽民”,“欺君、藐国”,诉于县衙、州府。案情本起无故,经州府调解私结。但是祸肇此端,与黄家有隙而寻机报复的金姓、杨姓生员,及黄氏家仆子清廷翰林姜元衡等人,却据此兴风作浪,攀诬附会,拨弄构陷,控府告省,上诉朝廷,极尽能事,而新君刚登帝位,正需杀戮以立威权。终致黄培被判“隐怀反抗本朝之心”、“刊刻逆书”、“吟咏狂悖”、“沿用前朝服制”、“大逆不敬”等罪名,于康熙八年(1669)四月初一凌晨在济南历下绞刑处死。
祸起《含章馆诗集》,可是翻阅遗稿,细细揣摩,怀明之心或有,黄氏为前明世宦,蒙受皇恩浩荡,恋主之意不免,可不过用闺怨、闺梦、闺忆、宫词为题,以比兴手法,思妇弃妾自拟,思夫念君,抒发些“一从夫婿去,恒悔妾身留”,难得侍从在侧的思念悔悟罢了。而反清语句实在难觅,至多如“万灶余空阔,千山尽草莱”,隐约写一点高压之下,生民境况萧条、自己心怀落寞的情感而已。故而姜元衡唆使二小人告状州府、省院,都被置之不理。最终姜氏亲自跳出,祭出杀手锏,上告朝廷,罗列十大罪状,言黄培讪谤朝廷、家藏兵书、交结匪类、暗通于七义军,又言逆书《忠节录》为顾炎武到黄家时刊刻,书载“隐叛中兴”、“匹夫起义”等不轨事。统治者过敏的神经被触动,清廷下旨,令山东督抚严审此案。
一个刚立足中原、缺乏执政自信而多疑多惧的朝代,一群挟公报私的睚眦小人,上契下合,构织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文字大狱。冠冕堂皇的措辞汰去,国事公义只是借口,唯有私人恩怨推波其间。助澜者姜元衡,世受黄家恩遇,祖辈流浪,黄家收留,为家仆,从黄姓,主人助之成家,父辈伴学黄家子弟,得功名而复原姓。入清后,姜元衡不顾主人好恶,顺治年应举成进士、点翰林,省亲回家,意色洋洋,黄培深恶斥责,语涉双关呵之“奴才”,挫伤了他可怜的自尊,便决意报复。出身极贱而骤贵之人,往往生就敏感的感知、不自信的自尊,这也是满清胡人而莅临天下情感况味,姜元衡与彼时的清廷在心理上共通。
被捕后黄培却不以生死为念,他感到这正是报死先帝之机。为人控告中,依然作诗不辍,余诗120首身后结集《含章馆集续刻》,诗中有言“千古重臣节,谁谓恩可忘”、“生死宜一之,无为来者伤”,恰是他必死心志的表达。故而济南会审时,他对指控罪名不作深辩,尽揽其身,却极力为涉案顾炎武等人辩解开脱,所以涉案人数虽多,除黄培外,俱得全命。宋琏所作墓志铭中,记载了舅父黄培临终之言,他言,文字本为自己“生之理”——以之纾解心怀以求生道,现在“死以文字”,亦是他的“生之理”——死之以明大伦。无悔无悔,死而为国尽忠,死而为友尽义。
黄培逝后,灵柩由子贞明挽扶,10余日颠簸归家,葬于“水清岭”(今小水清沟西岭)其生前卜地营造的墓穴中。君子存意留毅魄,黄土有幸纳忠骨。山岭而人家,人家而村落,村落而城衢,数百年风雨变迁,至今坟墓已无迹可求。
穿行废墟中,寻访暂存人家。或闻所未闻,或语焉不详。前来后去,几个周转,汗流浃背,着落仍无。有心人,天使有遇。失望时,逢村中老者二人,追忆补充,道来甚多。知村庄,西为黄家茔,守坟人家成村,东为小水清沟,乃后成。黄家大墓——黄嘉善孙子(村人忘名)墓,位在“西大檩”,碑甚高,墓甚大,文革时挖掘,随葬银器,队里置换了水泵,骨殖抛却,坟砖砌了饲养院。
据老者指引,辗转找到了“西大檩”,长沙路、周口路经行岭上,位在交叉路口东南侧,现为汽车售卖市场。《水清岭造寿坟》诗中黄培言:“一眠千载后,松柏荷天庥”,此际此地,屋宇栉比,轿车满停,车辆川行,景象闹嚷。何人知晓,数百年前此处曾风云暗淡、血色天光呢?
高地上,默默伫立,追思前者旧事。揣想绞架上的壮怀激烈,想象葬灵时的义愤悲切。黄培葬后,妾刘氏随即自裁,儿贞明崂山归隐,女儿妙龄之年寺庙出家。亲人们无声之行,不正是对滥杀的不言控诉吗?
往昔伤心水清岭,现今繁华热闹地。举目东眺,巨峰远影入目,耸云的高山啊,目睹了濒海岭上几多的沧桑变迁!往事俱杳,存者皆逝,历史的前尘了无痕迹,唯有这青山默然为证。夕阳西去,白云在天,苍狗幻化,去留有意,依倚峰峦。此刻,耳边隐约传来,黄培《春怨》中的诗句:“期期知不负,只有白云乡。”
(九三学社青岛市委 孙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