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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雲阁读诗经系列
  来源:本站原创  日期: 2017-05-25

停雲阁读诗经系列

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周南·桃夭》一开篇,即以明灿的桃花起兴。照眼花明,这桃花,也霎时照亮了人心。

以桃花喻美人,《桃夭》乃千古词赋之滥觞。自此,桃花美人,与文同辉,光耀千年。

说桃花,不能不说唐人崔护,说他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诗人以“人面桃花”取喻,把初见惊艳、别后思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及至再寻不遇,惆怅难抑,读来令人动容,几欲泪下。由此,人面桃花,成了这绝世爱情的代表,不过,这份爱,有一点单相思,有一点太惆怅,有一些太伤感。“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崔护的人面桃花,可谓典范。

桃花春二月而发,且一开而无遮拦,花色夺人,直让百花失色,因此,桃花春日独占花魁,成了春天的象征。

先民最早采食并开始栽培桃。《诗·魏风·园有桃》有“园有桃,其实之殽”,说明至少2500年前即已开始了人工栽培,桃与先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因此,桃也几乎成了乡关的象征。

不惟如此。人们爱桃花,更把桃花与理想世界相关联,以桃花流水,寄寓避世隐逸思想。陶渊明一篇《桃花源记》,为我们开启世外桃源之门,令人悠然神驰。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桃花自来是明媚的,充满生机的,而桃花的落,必然让人心生怜惜。《红楼梦》写宝玉在桃花树下读《会真记》,桃花落了满书满身,他将桃花抖落水中,而黛玉,却是拿了花帚,扫了落花,贮以香囊,埋成香冢——黛玉葬花,葬的即是桃花。

黛玉眼中,桃花是洁净的,一如她的人,遗世独立,卓然而清。桃花,在这里闪耀着人格的光辉。

桃花是美的,美得圣洁,美得坚贞。《桃花扇》里的李香君,虽是一介烟花女,却识人知世,见识过人,她触地溅血桃花扇,她的坚贞,她的民族气节,令她的形象熠熠生辉。

一花生而有桃花之荣,复何求焉?而世事总有出人意料处。有宋以来,桃花逐渐成了轻薄的象征,为文人所厌弃,这种情形,至明清而达极致。桃花的艳丽,直接成为桃花的罪名。

这实在是一个冤案。

文人的爱憎,有时是蛮无赖的。我希望还桃花一个清白。我希望,我们想到桃,想到桃花,首先想到桃对先民的厚赠和养育,能想到《诗·大雅·抑》所描述的“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醇厚民风,想到桃花扇的悲壮,想到桃花源的理想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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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 芍药

 

说到芍药,恐怕最先到你眼前的是这样的画面: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憨湘云醉卧芍药裀,这是《红楼梦》最美最让人心动的桥段:芍药落红散乱,湘云香梦沉酣,一个憨态可掬的纯真美丽少女形象跃然纸上。在这里,芍药花与憨湘云两两相衬,画面美到让人心疼。芍药花赋史湘云以美质,史湘云赋芍药以性情,花与人,都美的生动可感,活色生香。

芍药位列十大传统名花,在中国,有悠久的种植历史。《诗·郑风·溱洧》写上巳节青年男女互赠勺药,这里的“勺药”,即芍药花: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謔,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謔,赠之以勺药。

芍药又名将离、可离,所以,古人离别时,喜折芍药以赠。《诗·郑风·溱洧》描述的青年男女手持蕑草(一种香草,菊科),在溱水洧水之滨相会,临别的时候,男子赠女子芍药花,除了表达爱意,还有“不忍离、结思情”之寓意。芍药,自三代始,就成了爱情与期约的象征。

《古今注》说芍药“有草、木二种。草者花小而色浅,木者花大而色深。”此处所说的草本芍药,指的当然是芍药,而木本者,指的是牡丹。

牡丹号花王,芍药称花相,二者同为花中贵裔,艳称天下。牡丹以洛阳为最,芍药以扬州为贵。“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白石一曲《扬州慢》,以扬州城繁盛时的名花芍药与眼前的废池乔木两两相照,其怀古之情也真,伤今之痛也深,读来令人唏嘘。

去时芍药才堪赠,

看却残花已度春。

只为情深偏怆别,

等闲相见莫相亲。

芍药作为离情的象征,在唐人元稹的诗中表达得再明白不过。自唐诗以降,芍药集万千诗人画家之宠爱,频频亮相:

有情芍药含春泪,

无力蔷薇卧晓枝。

宋人秦少游一首《春日》,把雨后芍药的绰约多情,刻画得淋漓尽致。

牡丹称国色,芍药诉离情。中国人爱芍药,不惟爱其花色,亦重其药用,无怪乎这花名之中着一个“药”字了。

芳景销残暑气生,

感时思事坐含情。

无人开口共谁语,

有酒回头还自倾。

醉对数丛红芍药,

渴尝一碗绿昌明。

春归似遣莺留语,

好住园林三两声。

乐天在春尽之时独酌,面对眼前的红芍药,听着林园深处的声声莺啼,一碗绿昌明,真能抵得诗人的几分清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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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谖草

 

亭亭崖畔草,

灼灼绽芳华。

叶似幽兰细,

花作金针发。

北堂人未在,

南山眠无涯。

见此常唏嘘,

何称忘忧花?

晨起,偶读赵德发先生《蒙山萱草》,忽忆起母亲种种并少年事,潸然泪下。

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有几种花最难忘:木槿、棠梨、山丹丹,还有就是黄花。关于棠梨与木槿,我有专文,而黄花,我每年都去拍照,却不能有一字及她。

这就如心底的病痛,多数时候,你宁愿由其沉潜,亦不肯轻易触及,因为,思母之痛是如潮水的,一旦决堤,便澎湃汹涌,无可阻拦。

德发先生写《蒙山萱草》的时候,他的母亲健在,虽然卧病,可是,他尚有机会跟他的母亲说起黄花;我写这些字的时候,母亲已整整长眠南岭,长眠菊花甸十年又十天了。

在我的老家,黄花又叫黄花菜、黄花苗,学名金针菜,是萱草的一种。

萱草原产中国,古人很早即发现食萱草可以让人的心情愉悦,于是有“食萱草以忘忧”的说法,因名之为“忘忧草”。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诗·卫风·伯兮》写女子思念出征的丈夫,忧思难忘,以至于不思梳洗,“首如飞蓬”,以至于头痛,“甘心首疾”,并终至于心也疼痛起来,“使我心痗”。

《伯兮》这首诗,以层层递进的手法写思念,种种情态,令人动容,并开后世诗歌之先,为闺怨思远诗之滥觞:

李幼安《凤凰台上忆吹箫》有“起来慵自梳头”,《永遇乐》有“如今憔悴,风鬟雾鬓”,都从《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句而来。杜子美《新婚别》有“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显是由“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化来。至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的《凤栖梧》,正从“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得来。

话说远了。

《诗·卫风·伯兮》中所说的谖草,即是“萱草”,“言树之背”的意思是种在北堂。北堂,指母亲居住的地方。古时候游子远行,要将谖草种在母亲的房前,以让母亲忘掉对孩子的思念,忘却烦忧。所以,后来多以“萱堂”代指母亲。

关于萱草,历代诗文多有吟咏。唐人李峤《萱草》:“徒步寻芳草,忘忧自结丛。黄英开养性,绿叶正依笼。色湛仙人露,香传少女风。还依北堂下,曹植动文雄。”以及苏轼的《萱草》:“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都是经典名篇。而以游子吟名世的孟郊,也有“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的诗句。正是:游子行万里,萱堂望天涯。游子的心,时时都忘不了北堂老母,忘不了那种满萱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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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白茅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

高者挂罥长林梢,

下者飘转沉塘坳。

大凡读过书的人,一定记得杜子美的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记得他屋破遭雨的尴尬、困顿,记得他“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忧国忧民思想与博大胸怀。杜诗风格多样,我尤喜此沉郁一路,读来令人喟叹。

这样浓墨重彩的刻绘与咏叹,直击人心,虽数语而波澜顿生,其与稼轩词风格截然不同:

茅檐低小,

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

白发谁家翁媪。

诗人以白描笔法,寥寥数笔,便把一幅村居田园图刻画出来,格调清新,画风明媚,读来令人心胸豁然。

说这两首诗,不是要做对比赏析,皆因两首诗都提到“茅屋”“茅檐”,提到茅草。

茅,虽是遍地可寻的漫漫野草,却从一开始,就与先民的生活息息相关。

《诗·豳风·七月》有“昼尔于茅,宵尔索綯”句,说的是白天取茅,夜里制成 索綯,索綯做什么?大约是要扎束茅草,以制茅屋了。

茅不仅是为居住生活之所需,还曾经是重大庆典、祭祀、进贡不可或缺的物品,古人凡祭祀或进贡,必要以白茅作为铺垫,诸侯进贡,也要以白茅包裹贡品。古人以为,白茅是洁白的、柔顺的,可以藉此向天地祖先表达虔敬的心愿,故《易》有“藉用白茅,无咎”的说法,意思是祭礼用白茅作铺垫,才足以表达隆重、挚诚、尊重的心意。齐桓公时,齐伐楚,口头的理由就是没向周王朝纳茅贡。

重大的庆典是这样,民间的交流又何尝不是如此:《诗·召南·野有死麕》有“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句,说的是年轻的猎人,打了猎物,用白茅包束,然后,恭恭敬敬送给他喜欢的女子,以示爱意。

白茅初生是叫做茅针的,农家孩子喜欢采来,剥取里面的嫩芽和未成的花序吃,有淡淡的清甜,这茅针,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音为“zha yin”,只是不知是哪两个字。

白茅的花序是纤长、洁白、柔顺的,风过处,白花随风,美不可言。所以,《诗·卫风·硕人》以“手如柔荑”形容女子的纤纤玉手,再生动不过: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古人真是天真烂漫,形容女子之美,全用自然之物,而极尽清新自然之态。我生而怕虫,惟对“领如蝤蛴”句有异想,然古人任真自然,句子里满溢的赞美与喜悦,还是感染和打动了我。

白茅的茎是如竹根一样细长而有节的。我小时候喜欢挖茅茎而嚼食,其味清甜,虽细小,却是童年难忘的记忆。今年去白朵山,见茶园边有白茅,还请三哥挖了,以重温童年的记忆。

白茅的根环茎节而生,细密的根随茎四下蔓延,虽历冬寒而不枯,虽经野火而不死。野火过去,白茅逢春而生,其强大的生命力让人叹服和敬畏。或许,这也是先民以之祭天地敬祖先的原因吧:一切顽强的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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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榆

 

余幼时,家中所植树,只得四五株:其梧桐一,榆树一,椿树二。椿树是在院墙外,比肩而立,梧桐近西窗,而榆树是在院子正南墙下。父亲常指椿树,说足够二哥三哥做床的——旧时乡间做床,必定以椿树做床梃的。对于椿树,我于是充满好感,因为那是兄长们的婚床用材。然而,我独不知榆树是为何用。

榆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站立了许久,印象最深者,是榆钱撒落,如雪,却比雪温暖;轻盈,却比雪沉实;安静,却似摇落有声——确实有声:沙沙的,簌簌的,又似遥遥的铃声恍惚。

那株榆树太大了,大到我现在想起来,都说不清到底有多粗——或许并没有多粗,只是我童年的幼稚记忆不够准确。我记得榆钱摇落的春天,记得榆荫院落,夏日清凉,记得夏夜榆树筛下月影,记得冬日雪落,榆条成了银枝,风一吹,莎啦啦掉落。

榆树是旧时乡间的独特景观。无论榆钱飘落,月下榆阴,还是严冬冰凌包裹着黢黑皴裂的树皮,闪亮、坚实,榆树,都那么质朴,那么沉静,那么坚实。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榆树从来是与民居亲密无间的。这份情感,却隐含着生民的艰难与痛苦记忆,饱蘸着先民对榆树的深沉情感。

榆树从来是百姓的乡关梦想与记忆。然而,榆树,尤其榆钱,在文人的笔下,从来只是轻薄,只是暮春的零落。尽管如此,榆树,依然是我的最爱:农家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榆树的特质吧——拙朴无华,而又坚忍。

榆树曾经是乡居的标配:凡有人烟处,必有榆钱飞。然而,即便在乡间,榆树也几乎绝迹,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榆叶、榆钱、甚至榆树皮,曾于荒年救了多少人,已无从统计,有一点可以肯定,榆树,是所有树木中,与人类生活最密切相关的树种之一。

诗三百有几首提到榆。《诗·唐风·山有枢》有“山有枢,隰有榆”中,即以榆起兴;《诗·陈风·东门之枌》: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其中的“枌”,即是榆。

我之爱榆,爱树之朴,材之坚,亦爱榆之亲和。春来,我喜采榆钱做菜,呼朋引觞;书室里,除了几件花梨画案,余者皆是榆木。

但归林泉下,还就桑榆麻。

这是一个不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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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红蓼

 

余少时生于浔河岸边,其时,浔河河道宽阔,两岸林木茂密,巨树参天,河滩上,到处是芦苇、香蒲,而林际水洼地多生水荭。秋日,水荭开了花,风起时,粉红色的花穗随风摇摆,形成一道独特的水际景观。

这水荭,乡间又叫蓼子,即红蓼。

余少时学浅,目红蓼为野花,爱其植株高大张放、花色粉红而已。及长,学工笔,见《红蓼水禽图》,惊异不已,由此甚爱蓼花。

花木草虫能入画者众,而古人似于红蓼有偏爱,传世名作《红蓼水禽图》,是此类作品之典型代表。

红蓼出现于文学作品,多与沙汀水岸、蒹葭白萍相伴,状清寂寥廓之境,叙荒凉寂寞之情。古人多悲秋,也成就了红蓼这一文学意象。

然而,红蓼出现于诗三百,却是另外一种形象。《诗·郑风·山有扶苏》有”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其中的”游龙”即红蓼。

关于这首诗,历朝历代文人有不同解读,比较中肯的意见是,这是女子对恋人的娇嗔之语,爱恋之情肖然。而乔松与红蓼,是否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起兴,余不敢苟同。诗起句写山间乔松与水际红蓼,又以古代良人子冲与狡童两两对照,显然,诗人是说,那子冲是如乔松,狡童直似”游龙”。爱之而生嗔,小女子之情态如在目前。

以乔松与红蓼起兴,并无贬义。相反,乔松红蓼所烘托的诗境及所衬托的恋人形象,让人一读难忘。

红蓼被目为野草,不知始于何时,古人却是以红蓼为菜蔬,以红蓼为药材的。余旧时读苏轼诗,见“人间有味是清欢”句,深爱之,然只记得此句。后发现古人迎春,有以“葱、蒜、韭、蓼、蒿”五种辛辣之物制“五辛盘”之俗,《本草纲目》亦有“古人种蓼为蔬”之说,始悟红蓼曾是先民重要的蔬菜。于是,再读苏轼《浣溪沙》,便觉异常亲切:

细雨斜风作晓寒,

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子一生宦海跌宕、运命多舛,他的人生体验,或许像这“五辛盘”一样,满是辛辣滋味,然而,他依然故我,以不变的旷达情怀,直面人生。北宋以降,已越千年,有谁,能如苏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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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木瓜

 

诗三百哪一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除了《关雎》《蒹葭》《鹿鸣》,当然要数《木瓜》了。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诗·卫风·木瓜》甫一开篇,便给我们呈现这样一个画面:

蒹葭苍苍的秋日。河边。

女子。目如秋水。脸似夭桃。

手捧木瓜。

男子。硕大且卷。

接过木瓜,解下玉佩,回赠女子。

风起。

苇花漫漫。

女子,目似秋水,秋波流转。

裙裾随风飘起。

男子,手捧金黄木瓜,硕大且卷。

木瓜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一带秋水,漫漫苇花。

……

关于《木瓜》,历朝历代的文人有不同解读,因而,木瓜的文学意象,也便有了“恩情、爱情、友情”的不同承载。数千年来,木瓜,一直在文学的殿堂,散发着独特清香和熠熠光辉,而我,宁可相信,木瓜,见证的是“永以为好”的坚贞爱情和不离不弃的真挚友情。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这是先民对爱情、对友情的誓言,这誓言,穿越千年,如木瓜的香气隽永,弥远……

木瓜树姿优美,花似海棠略小,娇艳无比。宋人有诗赞曰:天教尔艳足奇绝,不与夭桃次第开,认为木瓜的花不让桃花。

最是秋日木瓜成熟,满树金果,清香四溢。摘几个木瓜,置于案头,不仅满室清香,沁人心脾,而且投木报琼的美好情愫,也会散发光辉,怡人心神。

老家黄墩有浮棚山,山有木瓜,树可合抱,翌日,当专赴黄墩,一睹木瓜芳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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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野田茫茫,春阳煦煦,温风软软。

是早春的田野,周朝的官道旁。

一个女子,手执浅筐,在道边的野地,采摘卷耳的嫩苗。

官道上,偶有马车驰过,马铃叮当,尘土,在车后扬起,铃声渐远。

马车一辆,两辆……

女子手里采着卷耳,眼睛注目驰过的马车。

太阳升高,树影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哪一辆是你的车子?

女子幽幽叹息,再无心采摘,把筐子放在路旁。

浅浅的筐里,卷耳的嫩苗,蔫蔫的,还不足半筐。

官道上,风过。

树影婆娑,筛满阳光。

——这当然是我的想象,《诗·周南·卷耳》带给我的画面,像春天的风一样,让人充满惆怅。

诗一开篇,即把我们带入这样淡淡的忧伤之中,这种忧伤,是怀远之思,是思深之痛:良人远征,归期遥遥,思情难抑,心绪纷乱,不盈顷筐的卷耳,成了这思绪的最好诠释。

《卷耳》是《诗》最独特的一首,其独特处,是以想象写思远人:大量的笔墨,细致入微的描写远人的一切,马疲,仆病,人乏,登上高岗,以酒慰怀,疗彼心伤……

《卷耳》的这种写法,镜头感极强。而状不可言说之情,如在目前,可谓曲尽思情之妙,后世之诗,未见有过之者。

卷耳即今之苍耳,余幼时常作玩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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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柳

 

柳,历来为文人所喜爱,所歌咏,其中,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虽五岁孩童亦能背三两首。而《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又是后世写柳诗歌之滥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几乎从一开始,柳即与离别的情愫相关联,袅娜的柳枝,寄寓了惜别与挽留之意,这种意绪,弥满整个中国古典文学史,余韵悠长。

柳是留,是思念,是难舍,是乡关梦,是家国愁。如果要写柳的文学意象,非洋洋乎万言长篇不可。

不过,举凡提到柳,不能不提唐人韩翃,提到他“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提起他与柳氏的传奇爱情乱世姻缘。他的《章台柳》与柳氏的《杨柳枝》,把一对乱世佳人的离愁别绪刻画的淋漓尽致,读来令人涕下: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经历了安史之乱,韩翃与柳氏终究破镜重圆,这样的团圆结局,皆大欢喜。然而,今天我们说起这段传奇,终究无法拂去弥漫其中的淡淡愁绪。这愁绪,从诗经时代起,一直贯穿 至今,像那拂堤杨柳一般,袅袅如烟,如烟袅袅,挥之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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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梧桐

 

霖霖秋雨生凉意,

怯怯寒蛩寄悲声。

将一卷书,拥一袭被,或翻书,或冥想,或浅眠,你比定要想起一两句前人的诗,或是忆起一段往事,一两个旧友,一段旧情。而如果你恰巧想到梧桐,想到易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那么,刚刚好。

从来梧桐堪寄意,最是秋雨能抒怀。叔原词有“卧听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胧”,说的正是这样情形。

梧桐,向为诗人所喜爱,所吟咏。而梧桐,最早是与凤凰共同出现在诗歌中的:

《诗·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这大概是诗歌对梧桐最早的赞美。

说梧桐,便不能不提起南唐后主李煜,提起他“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咏叹。

李煜是丧国之君,他的治国之道不足道,他的境遇足堪怜,他的文学成就却令人赞叹。

桐花开放的时候,我常去树下仰望,看桐花跌落,闻花香细细。我也想为桐花写一首诗,可是,我终于写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

我曾经为桐花写过一些诗

像蓝色的忧郁

一朵朵叹息

如今,桐花又开

我站在树下

那些诗已忘记

再不能记起

……

窗外秋雨绵绵,梧桐的叶是不是已经落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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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凌霄

 

邻家破败的老屋墙上,一株凌霄攀缘而上,枝叶繁盛,花朵艳丽,与旧屋颓垣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种诗境,我却唯有望而叹息。

《诗·小雅·苕之华》:

苕之华,芸其黄矣。

心之忧矣,惟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

知我如此,不若无生!

牂羊墳首,三星在罶。

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诗中以“苕”花叶之美、盛对照反衬自己悲惨的人生境遇和凄苦的心境,读来令人唏嘘。

诗中的”苕”即今之凌霄。

最早知道凌霄,是于舒婷的《致橡树》中。诗人以凌霄为攀缘、依附没有独立人格的意象,与木棉对立。其时,我尚年轻,于世事所知甚浅,也没见过凌霄。舒婷的诗影响了我的审美判断。直到十数年前,在老城的街巷里见到凌霄,我才为凌霄的美震撼:那么繁盛,那么热烈,那么顽强,面对凌霄,我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凌霄花无辜被贬,却也不是从来如此。宋人贾昌期咏凌霄:披云似有凌云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千寻。诗人眼中的凌霄,正是志存高远的可敬形象。宋人陆游有“庭中青松四无邻,凌霄百尺依松身。高花风坠赤玉盏,老蔓烟湿苍龙鳞。”对凌霄花赞美有加。清人李渔也以为,“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在西方,凌霄的花语是“声誉”,可见,凌霄所给人的,更多是积极向上,是坚持,是不忧谗畏讥的荣耀。

老屋墙上的凌霄,见证了世事的变迁,凌霄也面对了种种毁誉。而凌霄,依然故我,迎风开放。

 

 

停雲阁读诗经系列

诗经里的花草树木之:韭

 

作为先民最早的栽培蔬菜之一,韭菜不仅成为家常的菜蔬,而且被当作祭品被摆上供台。《诗·豳风·七月》有“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句,说的是二月春祭都要敬献羔羊和春韭。“韭”之意在于“一种而久”,可以一年数割,生生不息,想来,这是春祭用为祭品的原因。

春韭秋菘,向来是被誉为菜中佳品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杜甫雨夜访旧友,当朋友冒雨剪来新韭,呈上间有黄米的米饭而举杯共饮时,杜甫不禁悲喜交集,感慨万千。人生离乱世,相聚亦凄惶。经历了安史之乱的诗人,心中的苦痛在这一刻稍得慰藉,却又生“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慨叹。

韭之美不仅限于早春,至晚秋,经历了开花抽薹和疯长,韭菜又会重新焕发生机 。而夏日的韭花,是韭的又一奉献。唐人杨凝式的《韭花帖》,叙述其午睡醒来,有人赠韭花,非常美味,于是提笔写信致谢。他这一封信,成就了韭花帖“天下第五行书”的地位,也成就了韭花。

“韭”是象形字,底下的“一”是土地,上面的“非”表示可以连续割剪。韭菜又被称为“起阳草”,先民很早就发现了韭菜的这一功效。

 

 

作者简介:

辛本亮  生于农家,少经忧患,识陋学浅,志近才疏,故一事无成。不善诗,偶为文,喜打油,习琴书,虽呕哑嘲哳,难为雅赏,然以自娱耳;生性疏懒,职无所定,因自号停雲阁主,首创日照书院,读书课徒,聊度春秋,倏忽数载,虽无甚成,亦怡然自乐,薄有所得矣。

现为九三学社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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