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吃了元宵,闹了花灯,年算过完了。但在莱州湾畔,十里八乡的渔民们的心像鼓满的帆,期待着,守望着,渴盼着…… 直到正月十八,又逢祭海日——一个对渔民们比春节还要重要的节日。 而此时,春天已如紫燕翩然来临,最先感受到的,是春风,自海上,浩浩荡荡的,吹来,一夜之间,吹暖了海水,吹绿了芽儿,吹开了帆樯,要出海了,要开渔了。 这一天,静悄悄的早晨,同样悄无声息的浓雾,笼罩着通往海庙的黄土大道。崭新的朝阳,自东方地宫冉冉升起,像反弹琵琶,铮鸣有声,跃出海的脊背,越跳越高,迸射出万道金光,镀亮了千万羽海鸥洁白的翅尖,浓雾被击溃了,一绺一绺的,四下逃散。一支长长的队伍,都身穿大红盛装,头裹红巾,有人擎着五色彩旗在前头开路,后面八个壮实汉子抬着一口白条整猪,上头盖着火红的绸布,好像红火日子的盖头,一路来到海庙前。沿途他们敲锣打鼓,铙钹唢呐齐鸣,所有响器悉数出场,边走边喊出隐藏在不同形状身体里的欢乐;他们粉墨登场,披挂大红大绿,化着浓妆,戴着面具,扮成唐僧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后头跟着孙悟空挥舞金箍棒,猪八戒大腹便便地扛着钉耙,沙和尚煞有介事地挑着行李担子,活脱脱一个西天取经路上的情景;那扮丑婆的头插红花,围着发夹,挽着簪儿,乍看上去像个老大娘,细看却是个老大爷,他负责以自己的丑和诙谐的动作来闹洋相,博得观众一阵阵笑声;旱船跑了起来,驾船的中年妇女驾着上百斤的“船”,动作舒展而柔美,宛若在海中顺水漂流,有人故意逗她,问:“这个船满不满呀?” 她也机智地答:“不满,打上鱼才满了载了,压得密密的呢。”一听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渔民,对话中充满着对大海的期盼与敬畏。渔家秧歌扭起了,小黑毛驴的道具套上了身,扮演者一拉一拽,毛驴撒娇似的做着各种动作,憨态可掬,后面紧紧地跟着一个人手持鞭子,时不时地甩上几下,鞭影闪过撒下一串清脆响亮的吆喝声…… 在长长的祭拜队伍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好像是我几年前采访过的一位渔家少妇。一样的卷发,一样的瘦瘦高高的个子,只是容颜气质上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同,正犹豫间,女子抬眼看到了我,立刻惊喜地叫了一声,跑了过来。真的是我七年前采访过的于娜,一个渔民的女儿,同时也是一个渔民的妻子。她的眼角眉梢洋溢着欢欣愉悦,人也显得年轻精神了,我差点不敢认了。我将她叫到一边,跟她聊了起来。于娜说近几年国家为了保障渔民安全,出台政策限制淘汰小船,鼓励增大马力合并成大船。她和丈夫李平响应号召,拿出多年打拼的积蓄,又向银行申请了低息贷款,五年前,淘汰了自家的木壳船,购买了一艘147千瓦的钢壳船,丈夫李平当了八个伙计作业的船老大。 木壳船改钢壳船,船大抗风浪,出海安全有保障了,收入也提高了。就像种粮有补贴一样,国家为了鼓励渔民出海作业,也出台了补贴政策,每年出海作业满三个月,就可以享受国家给予的燃油补贴。现在国家重视营造人与海洋的和谐关系,休渔期由原来的两个月延长到了四个月,看上去似乎渔民出海时间缩短了,收入减少了,其实保护了鱼类的产卵期,不再滥捕乱捞,涸泽而渔,使它们得到了休养生息,海洋生态资源更加丰富了,开海后可以一直作业到年底,每次出海都捕捞得盆满钵溢。大海脾气时好时坏,难以琢磨,以往渔民最牵肠挂肚的就是出海安全,每逢台风等恶劣天气,惊险自不必言,家人在岸上也跟着备受煎熬,常有船毁人亡的事情发生。我自然而然地跟于娜谈起了这个,她说大船安全系数高,渔政部门也严格要求每艘船上都实行北斗定位,配置救生衣、救生圈,同时建立了船讯网,及时将各种渔汛通知到每一个渔民。休渔期间,渔民们除了与家人一起结补渔网、维修养护渔船外,渔政部门还组织“船老大”和船员免费进行安全和技术培训。渔民们在当地政府指导下,自发成立了渔业合作社,由合作社出面挑头,集体购买保险,费用低,保障高。于娜说以前她父亲养船,靠天吃饭,人工捕捞,几个人拉网,安全措施少,一旦出现事故,就面临着倾家荡产。如今作业全程机械化,劳动强度大大降低了,船上安装了空调,舒适度也提高了。即使万一发生意外,也有保险公司理赔,没有了后顾之忧。 于娜的父亲年迈了,出不了海了。五年前,不愿安享清闲的他,与于娜的母亲开了一家“渔家乐”。这座别致干净的民宿掩映在黑松林中,出门面朝大海,时时浪花盛开,四季不谢。走进林中,一座隐藏于林中的安静院落。穿过院中的人工湖,转过九曲回廊,在院子西北处看到一排整齐的木屋。院子四周全是树。院内流水潺潺,空气清新。一尘不染的青山秀水,温润着枕山而眠,听泉如梦的气息。每到周末和假期,各地的游客们携妇挈雏,络绎不绝,听松涛阵阵,尝时令海鲜。三三两两的亲朋结伴,跟着渔民们上船到近海捕捞,捕回一网欢乐,捞回一船兴奋。回到岸上自己动手,享受亲手捕捞的成果,晚上燃起热烈的篝火,又唱又跳,通宵达旦…… 莱州湾畔的先民靠海吃海,大海以他博大的胸怀养育和繁衍了一代代儿女,每天面对涨落不休、生生不息的大海,他们和那一叶叶出没风波中讨生活的小舟是那么渺小,就像大海怀抱中的一朵朵浪花,倏忽而生,又倏忽而灭。过去,对一向以捕捞为生的渔民来说,称之为海的这泓浩森的水,神秘、阴沉、深不可测。那时候,海是苦涩的旋涡,黑暗的渊薮。小船只要解开了缆绳,谁知道哪一阵狂风,哪一股无法抵御的潮流,会将他们冲到哪里去呢?渔民们深深地懂得他们所依靠的只是碰运气,生死与否,只能无奈地交给大海与天气。渔民不知道死亡会在哪里抓住他,也不知道会把生命留在哪条船上,一切仿佛都充满了宿命。他们对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大海油然生出了无奈,也催生了敬畏,进而渴望大海以风平浪静的好脾气,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接纳他们,佑护他们鱼虾满舱,安居乐业。他们相信在望不见边际的大海中,必然有一种能够主宰大海的力量存在,于是信仰产生了,神也诞生了,他们构想出了海神的形象,并以海神崇拜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这其实与他们对大海的有限认识有关,是他们面对浩渺无垠、变幻无常的大海时的一种精神诉求和心灵慰藉。 如今,渔民出海有了安全保障,不再靠碰运气,将身家性命交托给大海。祭海作为一种风俗,也作为一种非遗文化的盛宴,活色生香地保留和继承了下来。在现实生活中,那些以往的出海禁忌逐渐消失了。以前出海是严禁女人登船的,总担心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现在到处可见渔民出海和归来时,妻子登上渔船送别和迎接的身影;以往祭海时,妇女和儿童都不让焚香祈福,似乎怕冥冥中有海神怪罪,而今妇女们穿着盛装成为祭海中最靓丽的风景线,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将祭海当作自己的盛大节日。而海庙庙会伴随着渔民自发的祭海活动,一直深深地扎根于民间,是莱州湾畔及周边渔民的狂欢,是他们最热闹的节日,他们在祭祀过海神之后,像赶海一样赶着庙会,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娱乐,在这难得的消闲时刻,他们忘记了劳作之苦,喜气洋洋地迎迓着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出海劳作。 当大海博大的内心蓄满潮水时,这些钢壳船在海面上汇成一条混合船队的长蛇阵,船队在领航船“开船喽”的大声吆喝中情绪高昂,像锋利的犁铧破开大海,或逆风侧行,或顺风直驶,波浪撞在船身上,粉碎后如碎玉四下迸射,成为一面面人类丰收的猎猎旗帜。与天空唇齿相依,摇曳出天空最最微妙的的色调变化。洁白的浪花纷纷向两边绽放,仿佛献给大海的一条条哈达……(作者王韵,中国作协会员,九三学社社员,冰心散文奖获得者。山东省级新的社会阶层代表人士,山东省新知联理事,山东作协重点扶持项目签约作家,烟台作协散文委副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