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想:既然是作文以纪念改革开放这一波澜壮阔的宏伟事业,是否该起个文雅时尚些的题目,名之曰“我舌尖上的味道”?但凝神思量笔端所述总觉得没有那么富有诗意和雅趣,虽回首四十年远已是苦尽甘来,但仍觉得纯真朴实更为本色,不妨径然为:我的饭食。 我出生在鲁西一个偏僻小村,有记忆时正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前两年。只记得大人们每晌要到街上听队长分派活,然后才拿工具到田里去劳动,晚上则要到队会计家记工分,分粮食时要按人头和工分来核算。几乎家家吃的接续不到来年,更不用说细粮了。有一年队里分小麦竟然用不着秤来称,一人只合着几捧,用手捧就行了。有的妇女在劳动时往自己腰里甚至裤裆里偷掖东西,被发现了要挨整和被人戏笑。偷得多的就会被串绑在一起挨村去游街,在人多处就停住述罪:我偷粮食了,都别跟我学……目光凝滞,声音低涩。我父母都本分,这种事干不来,有时母亲中午顶着烈日去摘些地瓜叶或油菜叶还怕人看见。菜就更不用说了,除了咸菜,通常是白菜切好后放在碗中加盐和其他饭食一块馏在锅里,吃饭时在上面放一点熟棉籽油调一下。记得很愿意吃白菜叶,也许是叶上相对沾的油多点的缘故吧。母亲养的鸡有时会得病,脖子一伸一缩,发出奇怪的呃呃声,死后是绝没人想过扔掉的,必然吃了。往往瘦得没多少肉,父亲则说:鸡吃骨头鱼吃刺,让我觉得鸡没有肉似乎是很自然的事。于是有时会院里院外偷偷去寻觅一下鸡,看又有伸缩脖的吗。最盼望的是亲戚家过事而跟随大人去走亲戚,能跟着去可是意味着受偏爱的。一桌会有八个菜,吃的是白白甜甜香香的馒头,菜是上一个光一个,空碗接着会撤走,见到海带肉就知道是最后一个了,眨眼精光。总会吃得肚鼓口香,甚至是一路饱嗝,比过年还满足。 我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应该是我五年级小学毕业前,当时最主要的经济作物是棉花,我家的棉地是我跟着队里分地的人去认领的,记得当时棉花刚出苗,黄黄的子叶还在,一家是按几垄分的。百姓们都很兴奋,据说棉花上交后还有奖励,大家的积极性一下就被调动起来了。到初秋棉花长得再也不是以前只到大人膝盖高了,都能齐腰甚至到胸以上,十岁多的小孩子在棉地里面都能没过头,快步穿行时硕大的棉桃敲得脑门疼。那年我家的棉花收成也非常好,虽然没得到奖励的自行车但得了一台收音机,生活好像一下多了许多乐趣,也为我打开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那时县一中面向全县招收两个初中班,我作为小学毕业学校考上的唯一学生有幸在县一中读初一半年。家中吃的包括地瓜、豆类、谷物等已差不多够,学校则只收玉米和小麦,换成粗粮票和细粮票。订饭时,早晨是咸菜馒头,因为中午和晚上有白菜萝卜类的水煮汤菜,所以就中午俩窝头、晚上一窝头一馒头。爸妈在机关事业单位工作的有些同学有时会用馒头换窝头吃,我就巴不得能每次都和自己换。见他们吃汆羊肉丸子加白菜,真是羡慕得直咽唾沫,觉得口水能流二里长。县城离家太远,来回一百五十里土路要父亲骑着到处响的破旧自行车接送,很是不便。一次周末,父亲去挖河,亲戚们也没空,我和一同学徒步回家,太阳落下时同学近家分开,我独自走了十多里夜路,月黑路坎,走堤过河,两边树丛黑魆魆吓人,总觉得身后有人蹑脚跟着,自己的脚步声惊得心发颤……于是年后转到离家较近的一所普通联中,就要从家带干粮装在网兜中放学校伙房笼屉里熥热再吃。因为路过我姥爷家所在的村庄,有一年多的时间还住在姥爷家,姥娘经常把我从家带的白面和玉米面做在一块的两掺馒头或花卷换成纯白面馒头,菜则以腌的萝卜为主,有时吃姥娘腌的黄瓜、拉秧芸豆或韭花,那真的是美味了。 八十年代中期我开始上高中,学校已不收玉米,只收小麦。高一时订饭,馒头簸箩一到,众同学呼一下围上,眼直盯着并不白的馒头,生活委员若缺位或迟疑,饿众们就会拱头伸爪扑进簸箩,各抓自订数量的馒头。其实除极个别时候,剩下的馒头都会静静地呆在簸箩底等待落后的同学,只是模样更丑。菜是咸菜或水煮汤菜,有的同学从家中带的是豆豉酱瓜,别有风味。高二以后有些老师家属和外面的摊贩开始在学校卖炒汤菜或胡辣汤、豆沫之类,饭食丰富了许多。在本校当老师的一个远房姑姑经常给些平时节俭下的粮票,能让我省些粮食和换买些炒汤菜,生活水准提高不少。和同学围蹲在一起同吃一瓷缸菜,似乎定格成高中生活永远的回忆。有时实在谗了,到校外小店喝一碗三毛钱的羊肉面,最奢侈是到另一个街口“狗不理”铺吃十个一毛一个的包子,喝碗清汤。记得一次遇到邻桌一成人独吃一只烧鸡,喝瓶啤酒,还要一盘包子,心里琢磨这得是什么身份的人呢?有的同学会从家带父母做的炒面,用开水沏了喝,得算是自制的“芝麻糊”了。 我母亲常说,是分地包干才能让你们仨都上学,虽然清苦但能供,不然的话,上学是不可能的。 上大学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身份的改变第一带来的就是吃饭问题的质变,1989年我由一个普通的农民子弟变成了“吃国粮”的人。当时师范院校学生每月都供应餐厅的细粮票和菜票,我细粮票吃不完可以卖给饭量大的同学,就再购买成菜票,饭食质量得到很大改善,馒头、面包、馅饼、米饭,炒菜多素有荤搭配选择,对我这个农家孩子来说已很满足,根本改变是吃饭基本不用再伸手向父母要钱了。家教、写点豆腐块和帮助老师编写东西都能有些收入,能多吃顿排骨或加包散装方便面,那也是一种享受。 大学毕业是我真正生活独立的开始,工资由一百多到二百多到三百多到四百多……九十年代中期物价已开始明显涨,但市级中学教师的饭食质量还是逐年好起来了,荤素搭配的炒菜可以经常有,偶尔几个好友到饭馆一聚,饕餮一顿还能喝点小酒。不过对多数百姓而言到饭店吃饭也还是一种奢侈,有这么一个小段子:说一帮初上班的年青人参加朋友喜宴,有一只鸡上来,恰巧一人的筷子掉到地上,等拾起筷子再夹菜时,鸡骨头都没了。人情交往到饭店请吃一次像样的饭还是很不错的礼遇,家中待客有一两样纯肉菜就属特殊招待了。 进入新世纪以来,百姓生活水平节节提高,开始由衣食更多的关注住和行,不只吃穿越来越讲究,住行也平房换楼房、自行车电动车改汽车。吃不是越来越追求鱼肉荤腥,而是越来越讲究食品的花样、菜肴的美味,讲究饮食健康和营养均衡,加点粗粮,吃点野菜,倒成了一种刻意的追求。看似回归,实异如云泥,乃是翻天覆地、涅槃重生! 从什么能吃吃什么,到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吃怎么吃,百姓能够幸福地品咂“舌尖上的味道”,不正是我们改革开放的初心吗?(九三学社聊城市委副主委,聊城市政协委员,聊城文轩中学副校长,中学高级教师 潘鸿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