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30日(农历2015年腊月二十一日)下午2点10分许,父亲溘然去世,享年84岁。离春节还有八天,没有吃上过年的饺子。人生自古以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谚语,再次在父亲身上应验。
要强倔犟的父亲
父亲代洪成,1932年11月20日出生于山东省临邑县代刘村。父亲姐弟五人,上有我的大姑、大爷,下有两个姑姑。在他12岁那年,36岁的爷爷意外去世,那年我大爷14岁、小姑只有3岁。小脚的奶奶带着他们姐弟五人,种着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多亏他们姥爷的无私帮助,才度过难关,长大成人。尽管如此,那时候没有爹的孩子受欺负是免不了的,乃至几十年后他和同族一位大爷的激烈争吵谩骂中,才知道当年年少的他,曾经被他这个同族的哥哥,用粗湿的秫秸打得遍体鳞伤,使他刻骨铭心,一辈子不能忘。
及至稍长,战争年代征兵,要求兄弟两人以上的必须出一个兵丁,他当时在东邻的王士会村读书,村里负责人说在这种小村读书也得去当兵,在田口那样的高小读书才可以不去当兵。于是父亲就投奔到离家十二里地外的田口村当媳妇的我的大姑家,去读高小。白天上课,下课后父亲就帮助我大姑家挑水、喂牲口、起栏垫圈、扫院子。父亲读书很用功,几年的高小使他成为那个年代少有的文化人。后来父亲在西寨管区当过干部,在兴隆公社食堂当过司务长,五十年代末在东营孤岛济南军区养马场工作过。当时孤岛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因为地处黄河入海口,水质浑浊,没有干净的饮用水,烂嘴角成为常态,住的是地窝子,号称“小咬”的蚊子肆虐。父亲当时工资46元5角,而地瓜干是4元一斤,也就是说每月工资只能买10多斤地瓜干。加之年幼的大姐二姐和哥哥,三人分别只差一岁,嗷嗷待哺 。直接原因是因为奶奶生病父亲请过一次假,回去不久,奶奶又病重,父亲再次请假时,领导不许,年轻气盛的父亲便辞职回家。这些都是后来听父母说的。改革开放后,落实政策,父亲办成了退职,多少领取一点生活补贴。
七十年代初我记事时,父亲当时在村里当小学民办教师了。在生产队时期,父亲还当过记工员。几年后,村里办副业,有江苏人来村里办油石加工厂,父亲就在厂里当采购员。由此父亲也到过上海和苏杭等一些大地方。他每到一地,都喜欢到处逛逛看看,算得上村里同龄人中见多识广的人。父亲脾气大,嗓门高,喜欢开玩笑,眼里揉不进沙子。我们小时候,经常看到他和别人争吵起来了,其实我知道父亲是个讲理的人,而绝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当时,村支书就是村民眼里的“大官”,他能主得了给你口粮的多少。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哭闹时,大人往往说“别哭了,再哭大官就来了”,给孩子们以恐怖之感。所以就有人给所谓的“大官”拿劲,也就是老百姓说的溜须拍马,让自己的儿子每天给大官挑水挑满缸。父亲对此嗤之以鼻,常常以此教育我们,做人要长志气,要有骨气。
由于爷爷去世早,父亲俨然成为这个家庭的家长。我的小姑在夏口读书时和现在的姑父是同学,当时姑父家来提亲,父亲坚决不同意,因为他家是富农,成份不好。最后因了母亲的劝说才同意。后来在内蒙古的我的二姑因为孩子和别人打架,连拍两封电报要父亲去替她出气,父亲只好放下手头的事情远赴东北,事情虽然摆平了,但父亲埋怨我二姑护犊子,最后和我二姑搞的不欢而散,长年不联系。
终生辛劳的父亲
从记事起,我家宅子是唯一在村里东西主干道路南的一家。有五间北房,是用五七层砖磊的坚角,房子当时没有挂瓦,还有很大的用泥土垛成的院子,父亲说是他们兄弟二人分家后,他不分黑白的取土盖起来的。可以想象当时连独轮车也没有的情况下,应该有多艰难。到后来,村里才陆续在路南建起了很多房子。
父母共生育了十个孩子,存活下来的只有我们兄妹八个。我上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兄妹八人中,大姐只读到三年级,二姐没有读过书,哥哥高中,三姐和三个弟弟都是初中,只有我读到了大学。尽管我读书也说不上多么聪明,还屡次复课,但我之所以能读到大学,是因为父亲的一直坚持,也沾了姐弟多的光。那时已经分田到户,家里不缺我这个劳动力。有一年,我在田口联中读书时,得知乡里正在征兵,我就去应验,跑步一圈不到,武装部的同志就说,你回家给父母说说,明天去县里验吧。回家给父母一说,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应该说是当兵前途也不看好,因为村里很多当兵的复员后依然是农民,父亲说到动情处还流了泪。我第二天只好又回到学校读书。后来终于考上了临邑县一中。第一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父亲没有埋怨我,要我回校复读。复读费要交260元,当时父亲种的西瓜刚刚熟,父亲摘了一地排车西瓜,套上牛拉着到三十里远的禹城县城卖瓜,我陪同父亲一起去的,中午时还没有卖完。天气炎热,我买一块冰棍吃,父亲说什么也不吃。第二年,我终于考上了曲阜师范大学,成为周围村里第一名本科大学生。在我的示范下,我哥哥的三个孩子和二姐的两个女儿都先后考上了大学。还记得父亲有一次流泪,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那还是八十年代刚实行承包责任制不久,父亲看到桌子上摆的丰盛的炖鸡等物品哽咽了,他说你奶奶活着时没有赶上好年景,她那时候过麦时,踮着小脚到处拾麦子,一天下来只能拾到一碗,活着时没有吃到什么好东西。
在农村,我们家男孩多,作为当父亲的来讲,就得为儿子们说媳妇盖房子。我虽然考上了大学,不用为我盖房子了。但父亲还是为哥哥和三个弟弟分别盖了房子。由于父亲每年都挑选一块地种西瓜,当过麦后西瓜上市就能见到现钱,比起只种棉花的来说见钱早。有一年村集体要处理一部分树,买下后还可以继续长着。父亲就凑钱买下一条河堤上的几百棵树。父亲一辈子共盖了五处房子。每次率领我的几个弟兄,加上姐夫等亲戚帮忙,自己烧砖,自己打苇板,自己拉土,请人垛墙,用成材的树木当檩条。每次都是春节后在乍暖还寒时就动工,都是极为繁重的体力活。
记得父亲那些年每年都种几亩西瓜,暑假我在家,看到他每天顶着如火的骄阳,赤着上身,蹲在瓜地里压秧,后背起了一层红红的热疙瘩,有的爆了一层皮,有时披上一件短袖衬衫,每天也是一层盐渍。回到家里,口渴的父亲一通凉开水下肚,拿起大蒲扇扇起来。父亲生活朴素,有客人或者有场合时能喝点白酒,但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喝醉过,他从来不吸烟,农闲时喜欢打扑克牌,但从来不赌。他不经常喝茶,如果沏上一杯茶,不喝的没有了颜色不罢休。晚年,由于耳朵聋的厉害,变得少言寡语起来。父亲六十多岁时还经常上房晒玉米,七十多岁还经常帮助哥哥弟弟收拾庄稼,八十岁时还拔草喂羊。父亲从来不挑饭食,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也是做什么就吃什么,从来没有让人给他做什么特别的吃。
重情重义的父亲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一般说严父慈母,在我家也不例外。我们小时候吃饭时,通常是父亲一个人在高谈阔论,我们这些孩子们悄无声息的边吃饭,边听着。记忆中,哥哥弟弟们都没有少受过父亲的责骂,甚至挨揍,但我因生性听话乖巧,几乎没有挨过打骂。小时候,冬天因为衣服少有更换的,棉袄棉裤里都生有虱子虮子,晚上等我们脱衣睡觉后,父亲会拿起我们的衣服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捉虱子,对密密麻麻的虮子父亲则直接用牙咬。我小时候,晚上睡觉时,常常得以枕着父亲的胳膊入睡。我小时候,理发基本上都是父亲亲自给我理的,他理的小平头非常好看,和理发店的相比一点也不逊色,直到上高中后,我才逐渐留起了分头。父亲不仅给我们兄弟理发,而且每到春节前,村里院里的都来排队找父亲理发。我侄子们小时候,父亲不管有多累,吃饭时总是把他孙子们揽在怀里喂他们。
父亲比母亲大两岁,外边的事、家里的大事一般都是父亲作主,母亲操劳一大家人干不完的家务,很少看到父母亲吵架。但有一次快黑天时,父母吵架很厉害,好像正是农忙季节,母亲听说舅舅病了,要去看望,父亲坚持说忙过几天再去。后来父亲去了北洼的西瓜棚,我不放心,也跟着去了,父亲也没有再说什么。父亲和他的表哥,和我的舅舅、姑父和姨父等亲戚处的关系都很密切,我们晚辈们来往也很亲密。比如,父亲曾经帮助舅舅打下盖房的苇板,让我和哥哥赶着毛驴车送到禹城,姨父曾经帮助我家杀年猪,等等。
由于父亲曾经在老公社和管区工作过,周围十里八乡的老人提起我父亲的名字,没有不称赞的,多年后我哥哥和弟弟因为贩卖棉花走村串巷,多有亲身体会。陪伴父亲到老的有他几个年轻时交下的同学和朋友。我们从小时就和他要好的几个同学或者朋友年节走动,如兴隆街的老范大爷,祁庄的郑寿春大爷,值得一提的是史庄的史书才和史书武两个叔叔。书才叔和书武叔比父亲小几岁,由于这几年父亲年事已高,出不了门,他们每年正月十六都会结伴来到十五里外的我家来看望我父亲,他们也是年近八十岁的人了。尽管我父亲最后几年变得少言寡语,但他们见面仍然其乐融融。即便父亲去世后,两位叔叔还要来看望我83岁的老母亲。他们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友谊保持终生,使我们也深受教育。
一年多以来,由于父母都年迈体衰,我几乎每两周回老家一次。有一次因为有事晚回去一周,在第二十天上父亲让姐姐给我打电话,父亲说,他二十天没有回来了,看看有什么事吗?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悲:喜的是父亲何以记得这么清楚,悲的是让老父亲还惦记着我。后来星期六我回去了,父亲正在炕上睡觉,我悄悄把他叫醒,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是我,埋怨道:“还知道家来呀?想坏了。”我却笑了。往年我两个月才回家一次,现在三周回来一次就嫌长了。临走时,父亲嘱咐道:“这次走了,可不能那么长时间不回来啊”,我答应了。
父亲走了,我在五十岁时,成了没有爹的孩子。我再回家时,只能到坟上看他了。写到这里,我泪水止不住流下来了。
父亲,安息吧!你一生太操劳了。
(写于2016年正月十五日深夜十二时)
(九三学社德州市委 戴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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